人之所以伟大，在于认识自己的可悲

| 莫里斯 · 梅特林克

我们越是明智，就越能摆脱某些与生俱来的命运的控制。每个人都有对智慧的某种追求，这种追求能把大部分生活经历纳入意识之中，而凡是纳入意识的东西，便不再属于外部势力。

你的痛苦会被你的心灵化为柔情、体谅和宽厚的微笑，而当你回想起它们时，它们已带有精神的性质。这时，你曾经犯过的错误就不会再对你和他人造成伤害。

在我们的本能和命运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它们手拉着手，把无知者围在中间，任意摆布他。反之，如果一个人有能力控制自身的本能，也就有能力削弱命运对他的影响，甚至可以用自己的智慧营造一个不受命运侵犯的藏身之所。

智者的存在必然会改善命运；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位真正的智者会陷入悲剧之中；若是有这样的智者出现，事件就会自然停止，而不致发展到流血流泪的地步。不仅在智者之间不可能发生悲剧，在智者的身边也很少发生。

很难想象，在严肃而又全面地研究过自己意识的人当中会发生悲剧事件；他们从未体验过重大悲剧人物所具有的灵魂。正因为如此，悲剧诗人只能展示或多或少受到束缚的美；一旦他的人物上升到真正的英雄应当达到的高度，他们手中的武器马上就会被夺走，悲剧也就会变成沐浴着阳光的休息。

因为每个伟大的灵魂都会在不幸中变得更美，从而放射出这种灿烂的光辉。

智慧会去拥抱不幸，使之明白自己的力量。那些似乎什么都知道的人，若是不拥有爱的力量，实际上就什么都不知道。因为真正的智者不只是长着眼睛，还要对事物看得尽可能长远，对人爱得尽可能深。视而不爱，无异于面对黑暗。

有人迷信，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伟大的悲剧似乎都是人与厄运斗争的情景。我的看法则与此相反：没有任何一部悲剧的主宰力量是厄运。我认真观看了所有的悲剧，没有发现哪一部的主人公是同纯粹的厄运斗争。实际上，其主人公从来不同厄运、而总是同智慧斗争。

毋庸置疑的厄运只表现在某些外在的不幸中，比如疾病、不幸的遭遇和爱人的突然死亡等。可是绝对不存在内在的厄运。智慧的意志有权纠正一切使我们的肌体受到致命打击的东西。这一意志有时甚至能够深入外部厄运的狭窄范围。的确，自己应当事先积聚有分量、有耐性的财富，使这意志在关键时刻能够获得行动所必需的力量。

命运的雕像往山谷里投下巨大的阴影，似乎要将这山谷变得一片黑暗。可是这一阴影在那些从山坡上往下看的人的眼里，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我们的确是出生在这阴影之中，可是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注定会摆脱它：即使我们的弱点和毛病将我们束缚在阴影所笼罩的地方，直到我们死去，我们的愿望或思想中暂时摆脱它的可能性也颇有意义。

或许，由于遗传、天性或是其他尚未研究的更难以捉摸也更为深刻的法则，命运会特别强烈地主宰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可是，即使它以无缘无故的巨大灾难毁灭我们之时，即使它强迫我们去做我们所不情愿的事情之时，它对我们内心发生的事情也不会产生影响。

厄运在损伤具有良好意志的心灵时，无法不让饱经忧患的不幸或业已反省的迷误在这心中发现光明的源泉。它无法阻挠心灵将自己的每一次体验改造成思想或感情不可分割的财富。无论厄运的力量多么强大，只要在心灵的门口，看到内心世界的一个一声不吭的警卫，它就会停止脚步。即使我们允许它进入隐秘的殿堂，它也只是作为善意的客人才能进入其中，并且发挥活跃沉重气氛、恢复安宁、扩大光明、加强透明度和展示前景的作用。 

对于明哲之士，从痛苦通向绝望之路相当漫长，智慧也永远不会将这条路走到底。安东尼的生平向我们表明，在他所达到的道德高度上，越来越博大的思想，越来越高尚的感情，会使所有的泪水都变得光彩夺目。他或许会将不幸纳入自己心灵中最宽广、最纯洁的领域，而不幸会像水一样注入容器之中，并随着容器的不同而改变形状。

我们还假设，安东尼会屈服于命运。的确还应指出，这种说法往往会向我们隐讳伟大人物心中发生的情况。涉世不深的心灵容易觉得自己服从了命运。可是，那慰藉、净化和使我们变得高尚的并不是服从本身，而是促使我们服从的思想和美德。智慧就是这样根据为其效劳者贡献的大小来给予相应的奖赏。

有些思想是任何灾难都无法损伤的。一个珍惜思想的人若是希望少受命运的伤害，通常只消使这思想超越日常成见、冷漠和自私就行了。这就是为什么在幸运和灾难之中，最幸福的往往是那种将最高尚的思想与最强烈的激情在心中结合起来的人。

若是厄运愿意，它或许可以让虔诚的安东尼成为乱伦者和杀人凶手。不过，他内在的生命不会像俄狄浦斯那样死去，而是会因所爆发的灾难而变得更加坚强；厄运则会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因为如同执政官和独裁者只能在罗马逞威风一样，厄运只能在一般人的心中获得真正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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